钱会把人引进恶劣的社会中去,把高尚的人思想腐蚀了,使他越来越脱离文雅。
爱与不爱,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,“情种”只生在大富之家。
经验是生活的肥料,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,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。
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,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。
他们自己可是不会跑,因为腿脚被钱赘的太沉重。
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,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。
希望使他快活,恐惧使他惊惶,他想睡,但睡不着,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。
什么响动也没有,只有天上的星伴着自己的心跳。
夜深了,多日的疲乏,与逃走的惊惧,使他身心全不舒服。
夜还很黑,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,心中更觉得渺茫。
难堪渐渐变为羞恼,他的火也上来了;他们瞪他,他也瞪他们。
自从有了这辆车,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。
拉包月也好,拉散座也好,他天天用不着为“车份儿”着急,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。
心里舒服,对人就更和气,买卖也就更顺心。
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,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。
他不愿再走,不愿再看,更不愿再陪着她;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,头朝下,砸破了冰,沉下去,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。
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给放进十块钱,他细细看了看那个小折子,上面有字,有小红印;通共,哼,也就有一小打手纸那么沉吧。
平日帮她办惯了事,他只好服从。
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,他很想要思索一下;楞在那里去想,又怪僵得慌;他没主意,把车拉了进去。
弓子软得颤悠颤悠的,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;车箱是那么亮,垫子是那么白,喇叭是那么响。
雨下给富人,也下给穷人;下给义人,也下给不义的人。
其实,雨并不公道,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。
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。
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;二十来的岁,他已经很大很高,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,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——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。
太阳西斜了,河上的老柳歪歪着,梢头挂着点金光。
河水没有多少水,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,像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,窄长,深绿,发出些微腥的潮味。
体面的,要强的,好梦想的,利己的,个人的,健壮的,伟大的,祥子,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;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,埋起这堕落的,自私的,不幸的,社会病胎里的产儿,个人主义的末路鬼! 肚中有了点食,他顾得看看自己了。
身上瘦了许多,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。
他懒得动,可是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利落,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的进城去。
不过,要干净利落就得花钱,剃剃头,换换衣服,买鞋袜,都要钱。
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,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! 他不怕吃苦,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,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。
他没有什么模样,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。
头不很大,圆眼,肉鼻子,两条眉很短很粗,头上永远剃得发亮。
腮上没有多余的肉,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;脸上永远红扑扑的。
懒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,一切可以换作金钱的都早晚必被卖出去。
苦人是容易死的,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。
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,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。
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;所以愚蠢,所以残忍,却另有原因。
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,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。
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。
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。
不吸烟怎能思索呢?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? 他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,既没从洋车上成家立业,什么事都随着他的希望变成了“那么回事”。